《回響》是馮小剛繼《北轍南轅》之后執(zhí)導的第二部網(wǎng)劇，改編自作家東西的同名小說。該劇講述女刑警冉咚咚在偵破一則名為“大坑案”的兇殺案過程中無意中發(fā)現(xiàn)丈夫私自開房，進而心生懷疑，在勘破案件的同時勘察婚姻關系的故事。

(資料圖)

原著的敘述方式是雙線結構：奇數(shù)章寫案件，偶數(shù)章寫情感，最后一章將兩條線索合并在一起，從而讓案件與情感之間構成了一種相互回響的互文關系?！痘仨憽返膭”居稍髡邧|西親自操刀，為了適應網(wǎng)劇受眾趣味而改變了原著清晰的雙線結構，讓案件與情感在每一集中都緊密地交織纏繞。除此之外，該劇基本保持了原著的故事走向與人物關系。這種敘事方式，無論放在“迷霧劇場”還是國產(chǎn)懸疑劇的譜系中去看，都是具有一定創(chuàng)新意識的非典型懸疑劇。只不過，情感線與犯罪線的生硬結合，難以引人共情的人物形象，以及現(xiàn)實反思的懸浮老套，令該劇始終給人一種不協(xié)調(diào)、很擰巴的怪異感。

情感與犯罪的生硬結合

全劇圍繞“誰是殺害少女夏冰清的兇手”這一核心懸念展開敘事。不過，破案只是其次，破解人心的秘密才是該劇的重頭戲。以懸疑故事探索人性與情感的隱秘幽微，并不鮮見，這也是懸疑劇天然的優(yōu)勢?！痘仨憽返牟煌谟冢亚楦袉栴}當做犯罪案件來處理，用推理的方式來講述日常生活。這樣的拍法頗有些新意，但最終呈現(xiàn)的效果卻差強人意。

一方面，是審訊場景的過度呈現(xiàn)。該劇的破案過程，基本以室內(nèi)審訊為主。女主冉咚咚在反復審訊中一次次揭穿嫌疑人編織的謊言，破解他們的情感糾葛與復雜心理。同時，她也把破案過程中的心理波動，鏡像式地投射到了自己的婚姻生活中，把家庭空間變成了審訊場所，去質(zhì)詢與拆解婚姻關系的真相。

冉咚咚與丈夫慕達夫的分歧源自二者對待愛情的根本態(tài)度：前者是浪漫的理想主義者，后者則是實用的現(xiàn)實主義者。東西在寫原著小說時，曾惡補了很多心理學知識。雖然劇版相比原著省略了大量的心理狀態(tài)的描畫與分析，但仍然采用了畫外音等方式來呈現(xiàn)人物的心理狀態(tài)。借助冉咚咚這位愛情至上主義者的審問，該劇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為我們展現(xiàn)出了婚姻關系中隱秘的心理較量，同時展現(xiàn)出情感權力關系中主導者往往也是依賴者的辯證事實。不過，交叉敘事加上反復的情感審問，讓觀眾很難清晰地感受到情感的細微變化，體會到的更多是婚姻關系里令人避之不及的一地雞毛。

另一方面，是心理邏輯的過分主導。該劇故事情節(jié)的展開，主要依賴的是心理邏輯和情感線索，而非因果關系清晰的現(xiàn)實邏輯。這尤其體現(xiàn)在夏冰清的真實死因上：該劇講述了一個帶有荒誕色彩的買兇殺人故事，構建了從徐山川、徐海濤、吳文超到劉青、易春陽的層層分包的路線。問題在于，這些人物之間的任務分包缺乏堅實的現(xiàn)實邏輯。吳文超因為項目策劃不力，臨時有了勸說夏冰清移民國外的想法，于是找來了老同學劉青；劉青因為與農(nóng)民工易春陽交流詩歌，順帶將任務委派給了患有間歇性精神分裂癥的后者。這種設定過于偶然與荒誕，缺乏真實性與可信度。最終，在層層轉(zhuǎn)包的過程中，故事的邏輯也在不斷弱化。

此外，《回響》備受網(wǎng)友詬病的大結局，也是該劇的一個敗筆。原著中，在不斷的試探與質(zhì)詢中，冉咚咚與慕達夫二人的情感走向了仍然相愛卻無可挽回的破裂。原著寫出了情感是如何在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中走向破碎的，用魯迅的話來說，可以說呈現(xiàn)了一種“幾乎無事的悲劇”。在劇版中，男女主角雖也離婚，但最后還是被賦予了一個看似開放實則圓滿的結局。這個強行扭轉(zhuǎn)的幸福結尾，使得之前所有的情感審問與心理較量帶來的婚姻關系走向變質(zhì)這一故事邏輯，變得搖搖欲墜、難以成立。

難以共情的人物

《回響》以“大坑案”為核心，塑造了冉咚咚、慕達夫、夏冰清、徐山川、沈小迎、吳文超、貝貞、徐海濤、劉青、易春陽等諸多人物，并嘗試去探尋每個人物的情感世界。他們身份不同、職業(yè)各異、主次有別，但相同點在于都有著復雜而隱秘的內(nèi)心世界。

顯然，創(chuàng)作者有意呈現(xiàn)人心的游移與含混，因此不厭其煩展現(xiàn)著制造謊言、拆穿謊言、重構謊言的過程。但由此導致的一個后果便是，許多人物的真實性格被游移不定的表面性格所遮蔽。例如，該劇對夏冰清這一人物的刻畫，就犯了反復游移、模糊不清的毛病。作為受害人，她在父母、徐山川、沈小迎、吳文超等人的描述中呈現(xiàn)出多變的性格，既有果敢自主、天真純粹、向往愛情的一面，也有猶疑軟弱、愛慕虛榮、心有城府的一面，她對吳文超居高臨下式的友情，讓人感到并不真誠。創(chuàng)作者可能意識到需要借助這一人物激發(fā)觀眾的同情心，于是相比原著，特地增加夏冰清一家因交通事故而被糾纏勒索的過往，讓夏冰清的“斯德哥爾摩綜合征”多了無力擺脫的現(xiàn)實性與悲劇感。但總體來看，由于缺乏鮮活而穩(wěn)固的真實性格，這一人物形象并未有效激發(fā)觀眾的認同感。

次要人物吸引力不夠倒還好說，關鍵是《回響》中男女主角的塑造也缺乏令人共情的特質(zhì)。文藝作品中的主要人物，可以性格各異、斑斕多彩，可以可悲、可嘆、可憐、可恨、可笑、可氣，但無論如何都應當可愛。換言之，應當有引人共情與共鳴的特質(zhì)，才能在觀眾與作品之間建立起情感聯(lián)結和價值認同?！痘仨憽分?，女主角冉咚咚的一大性格特點便是敏感多疑。敏感多疑放到破案中或許是優(yōu)點，但換到婚姻故事里就變成了令人生厭的缺點。這一人物越是在婚姻關系里抽絲剝繭，就越給人一種無中生有、無端猜忌的感覺。男主角慕達夫雖然沒有實質(zhì)性的出軌行為，但也有與女性朋友曖昧不清、將婚姻秘事大肆與他人分享的槽點。

創(chuàng)作者也知道原著中的主角并不可愛，因此對冉咚咚這一角色作了大幅調(diào)整。原著中，冉咚咚用一個個計策測試與考驗慕達夫，近乎病態(tài)與偏執(zhí)地去懷疑丈夫的忠誠，最后發(fā)現(xiàn)事實的真相竟然是自己精神出軌在先。她對于慕達夫的情感審訊，竟是為了逼迫后者主動分手，讓自己不必背負出軌負心的責任。

劇版為了增強觀眾對這一角色的認同感，幾乎完全刪除了原著中她產(chǎn)生心理問題的設定，甚至把原著里她割腕的事實轉(zhuǎn)嫁為劇中慕達夫的幻覺。但關鍵在于，當創(chuàng)作者一開始設置了刑警在辦案之余偵察實質(zhì)上并無出軌問題的婚姻關系這一設定之后，人物的不可愛便已成定局。另一個與之相關的問題還在于，冉咚咚的情感偵察注定只是徒勞。再迷霧叢生的案件也有等候破解的真相，但又有誰能夠真正勘破愛的謎題？

陳舊而懸浮的現(xiàn)實反思

《回響》對于人性的探討，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現(xiàn)代社會中普遍的情感危機，叩問了人們對于親密關系的不信任。被謊言包裹、迂回曲折的案件，揭示出個體情感交往中愛與恨、信任與懷疑的辯證法。此外，該劇也借助層層轉(zhuǎn)包的犯罪過程反思了人性的冷漠，通過徐山川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展現(xiàn)出對資本力量和權錢交易的批判，進而通過徐山川與夏冰清、沈小迎的不平等愛情關系觸及了社會階層的差異與性別地位的分殊。但總體來看，該劇的現(xiàn)實反思與情感表達顯得陳舊而懸浮。

陳舊在于，充滿過時的性別想象。不可否認，《回響》對于兩性情感的討論是十分真誠的。但劇中借助慕達夫、貝貞等人對于愛情中背叛與忠誠的探討，令人有時分不清到底是創(chuàng)作者的誠懇剖白，還是對自己所熟悉的知識分子圈子的一種反諷。尤其是在對冉咚咚、夏冰清、貝貞等女性形象的塑造里，又夾雜著對于女性的陳舊想象。例如在塑造作家貝貞這一人物形象時，創(chuàng)作者便有意描寫其開放大膽的情感經(jīng)歷和行為，多少有些將女性欲望化、客體化的色彩。

懸浮在于，缺乏真實的現(xiàn)實觀照。《回響》觸及了性侵害、婚姻關系、原生家庭等許多現(xiàn)實問題，但敘述的口吻洋溢著一種略顯矯情的文藝腔調(diào)。冉咚咚與慕達夫的夫妻對話，常常摻雜著明喻、隱喻、影射、反諷、引用等種種修辭方式，很高級含蓄，但不夠簡約直白。這種對話方式，也體現(xiàn)在其他的人物關系中。即便是中介公司職員劉青和農(nóng)民工易春陽的對話，也是在探討一首詩歌的精妙之處。整部劇的現(xiàn)實表達，就像吳文超經(jīng)營的那家酒吧風格的廣告公司一樣，混雜而怪異，缺少了真實的煙火氣。

更需要看到的是，該劇之所以出現(xiàn)表達上的懸浮，在于創(chuàng)作者沒有深入到深層的社會土壤里尋找情感危機的結構性成因。創(chuàng)作者在觀照人物的情感困境時，不是將其歸咎為原生家庭的原因，便是將其歸咎為自身心理的問題。這就讓該劇的現(xiàn)實反思，整體上顯得有些浮光掠影，隔靴搔癢。

（李寧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講師）